【劍三 / 唐毒】地衣草
唐無鳴，你可真是個惡鬼。
所以你留不住世間上的所有仁慈。
唐門分支捏造 / 五毒聖使、蠱術捏造
BL / BE / 可能有考究錯誤的部份
唐家堡超壞 / 五仙教排外 / 通篇狗血八點檔
唐無鳴 x 諾歡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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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大雨沁濕的野林裡，唐門弟子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，緩慢又顛簸地往林子深處的潭水走去，只偶爾歇息抬頭，任憑雨水無情地打濕他冷峻的臉龐，試圖用冰冷的觸感來保持清醒。
尚未癒合的傷口仍淌著鮮血，身上的燕雲服飾即使被大雨沖洗乾淨了，又被染上新的血紅，而那些被沖掉的血，在他所走過的泥濘路上留下令人驚懼的深紅色，並被異草和土壤給緩緩吸收。
那具明顯早已動彈不得的身軀，彷彿有什麼正促使著他繼續往前，不知傷痛不知疲倦。
雨水落入淡藍色的潭水裡，原本平靜的潭面正躁動不已，不曉得是在歡迎來者，亦或是在為來者喧嘩哭泣。
唐門晃著殘軀，走進潭水中，雨水和血水混合，沾染他的面龐，模糊他的視線，他什麼都看不清，什麼都不清晰，只知自己總算來到此地，一切終於可以了結平息。
他伸出顫抖著的雙手，捧起潭水，飲盡，一口接著一口，動作狂躁粗魯，彷彿飲完這潭水，仍無法解他的渴。
忽地，落魄的唐門身子一頓，往一旁傾倒，似乎失去全身的力氣般地跌進了潭水中……
「哈啊——」竄出水面的同時，唐門大吸了一口氣，奮力地甩了甩頭，抹掉臉上的水，試圖恢復視覺和聽覺。強忍著暈眩感，他打算起身，卻在視線終於清晰時，發現自己身前佇立著一個人。
他抬頭仰望，那人背對著陽光，讓他必須瞇起雙眼去看，卻也只能看清紫色衣襬、銀製紋飾和那一頭雪白的髮絲……
「是你！」那是相當柔和、熟悉的聲音，「你怎會在此……」
待陽光不再那麼刺眼，他才睜眼看清男子，男子身著五毒教的鶴夢服飾，濺起的潭水濕了他的衣裳。至於容貌，他不知如何描述……只知那雙眼的眼尾細長，微微睜開的模樣看來相當溫柔好看，似乎比他額前特別的銀飾還惹眼……
「聖使大人！」
他人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思緒，猝不及防中，唐門被人從身後拉起架住，頓時動彈不得。架著他的兩個苗人用他聽不懂的苗語和男子說話，態度和語氣萬分恭敬，昭示眼前此人的來頭肯定不小。
男子整了下衣衫和儀容，用苗語和苗人們說話，只見眼前的五毒教徒向苗人們行禮，那兩人立刻放開了他，驚慌地同教徒回禮，而後便轉身離去。
留下的他們，視線也在此時直直地對上，沉默不語地望著彼此，似乎都在等對方先開口，而他從那人墨紫的瞳眸中看見濕透狼狽的自己，才有些窘迫地甩了甩濕袖、手甲，把黏在臉上的瀏海給拂到耳後。
「這裡的人們很不歡迎外來者，對未知的訪客更是防備至極。」五毒教徒緩緩開口，隨後將視線移轉至唐門身上，「你沒有受傷吧？」
聞言，唐門搖了搖頭作為回應，暗自慶幸自己是掉進水裡……「多謝你。」渾厚的嗓音帶著蜀腔，短短三字就明說了他是個土生土長的蜀中人。
五毒勾起安心的笑容，「沒事就好……在下五仙教教徒，諾歡飄，漢姓秧，喚我秧諾即可。」語畢，他收起笑容，抬頭挺胸，眼神銳利嚴謹地望向唐門，頗有一番威嚴架勢，「俠士為何來此？」
「我是來找你的。」唐門沒有一絲猶豫的回答道。
一陣帶著異鄉氣息的風吹拂而過，吹響了這座萬籟俱寂的野林祕境。
「找我報恩？那倒不必。俠士請回吧。」他一面整理衣裳和銀飾，一面準備離去，「那日楓華一事，我只不過是行醫者之德，你可千萬別放在心上。」
「很抱歉我時至今日才來找你，楓華一役後，諸多要事讓我脫不開身。」他跟上前，「我一直很想和你當面道謝，感謝你救了命懸一線的我……我定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，只求你給我報答的機會。」語速過快。他吞了吞口水，倘若需要再講一次，他肯定會更慢些。
走在前頭的五毒教徒停下了腳步，轉過頭，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，眼神中有些不情願和懷疑。兩人就這樣彼此無言地相望，約莫過了五秒，五毒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——
「突然來訪的故友」是秧諾給他在樹頂村的解釋和身份。村裡的人們從此不再對他抱持著敵意，甚至因為他是「聖使的故友」，對他更是盛情款待。縱使語言不通，他們還是教他關於苗民的傳統禮俗，帶著他融入他們的生活，讓他穿戴他們的銀飾，接受他們為他祈福。
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。
倍受照顧的他自然不可能白吃白住，總是一逮到機會就幫助村人們，不知不覺間，他越來越融入這個小村莊，甚至連幾個固執排外的耄耋老翁，也漸漸將他當成了自己人。
他總能在苗林裡的風中，聽見苗人們的山歌。偶然一次，他無意在秧諾面前哼唱了一段，堂堂五仙聖使為他那不標準的發音與腔調笑出了聲，重頭唱了一遍給他聽，還同他解釋了山歌所述之傳說。他想起年少時，唐家莊裡也曾有個苗族少年——他因緣際會下認識的密友——教他唱山歌。
孩子們即使語言不通，仍能夠一唱一和。歌聲繚繞在他們彼此之間，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們……
然而，多年過去，他已難以記起當初唱的歌和關於少年的其他事情了。苗族的少年、兒時的唐家莊、年幼的堂弟妹、賢仁的父母，在楓華谷之戰後，被自己深埋在記憶深處，佈滿久未清理的塵埃。他曾經擁有、想好好守護的一切，皆被埋葬在戰後的土壤下，隨著時間流逝，和泥濘一同腐爛發霉。
他沒注意到的是，他的歌聲裡總有一點兒黯淡神傷，仔細聽便能聽見那未明的悲哀。
「你不回去嗎？」聽他唱完了曲兒，秧諾沒有和平常一樣糾正他唱錯的地方，而是問了問題，「你的家人不擔心嗎？」
他才意識到原來他待的時日，也是足夠多到會被問這樣的問題了，他苦苦地笑了笑，「我給你添麻煩了？」
「這倒沒有，村裡的人們都很中意你……」
「那你中意我嗎？」
被突然的疑問堵住了嘴和思緒，秧諾啞口無言的樣子讓他差點笑出了聲。
確實，他花了太多時間在這裡停留，甚至還未成功完成最初的目的，對於自己過於反常的行事作風，他想，或許是這裡給他的氛圍太像曾經的唐家莊，讓他分心了，「若我給你添麻煩了，我會走的。」
他意外的在這裡找回了，在楓華谷之戰、家人戰亡、唐家莊分崩離析之前，那個快樂的自己，他彷彿被上天給遺忘了整整八年，直到現在才想起名為「人間」的地獄裡，還有他一個「唐無鳴」。
思及此，他興致又起，再次唱起了歌，只是這次唱的是他們蜀川的童謠。已經很久沒唱這首歌的他，甚至忘了某幾段旋律和歌詞，聽起來甚是生疏且令人發笑。可作為聽眾的秧諾沒笑，而是配合著他，帶他唱出了原本的旋律，甚至改用苗語唱著他家鄉歷史悠久的曲兒，他竟有些驚喜和感動，彷彿他們彼此間關於民族的隔閡早已蕩然無存。
他訝異地望著唱出了正確旋律的秧諾，可五仙男子似乎沒打算回應他的訝異，只是站起了身，隨童謠的旋律跳起了苗族的傳統舞蹈。對唐門來說，好像每個苗民生來都會唱歌跳舞，他們熱衷於用歌曲表達情感，用舞蹈釋出善意，而此時此刻的他，才發現自己對此相當心醉神迷。
他欣賞著秧諾那頭雪白的長髮，隨著身體擺動和林裡的風飛散，模樣十分迷人；欣賞著男人剛健的體魄舞出曼妙又帶力道的舞姿。沉迷之際，秧諾忽地拉過他的手，用舞動的肢體示意他同自己跳舞，無鳴沒怎麼跳過舞，只是憑藉印象有樣學樣，甚至不小心踩到了對方的腳，然而五仙聖使只在他被踩到時，報復般的回踩了幾下，面對其他的不熟練之處，倒是沒有多餘的反應。秧諾露出了沉醉其中的表情與他共舞，這讓唐門更放開了些，隨著他倆合唱的歌聲起舞，直至明月當空。
於是春末的他們在歡歌漫舞中度過。
初秋，氣溫緩降，苗林的枝葉植被開始染上黃紅或隨風墜落，大地頓時蕭瑟頹靡。新教主曲雲上任，左長老烏蒙貴為此不滿的風聲，自然也在五仙教裡傳開，豐收祭的愉悅逐漸無法遮掩林中那肅殺漠然的氛圍。
門主這一局可真是安排的用心良苦，連自己女兒都不放過，書雁妹妹潛伏了這五年終有成果，可會是善果或是惡果，就不得而知了。
烏蒙貴的叛變勢在必行，信徒們參戰自然也無可避免，原本單純、淳樸的樹頂村，將會生起一陣腥風血雨，如同當年的楓華谷楓林……
時機已到，無可奈何。
當晚，他在聖獸潭找到了秧諾。
潭水清清，秧諾說過他喜歡凝視湖中的湛藍，喜歡想像湖中那些藍色礦物中保存著的傳說與回憶，他未曾經歷過的、未曾聽聞過的，包含著無限可能的過往，皆令他十分著迷。
而那晚的秧諾一如既往地凝視著潭水，只是凝重的神情顯示出他並沒有平日那樣賞潭的興致，無鳴甚至有股他正等著他到來的感覺。
「這裡沒有你想找的蠱，正如你所知，唯一一隻用於你，此世間無第二隻，如今的我亦無法再養出一隻，莫在我或樹頂村裡白費功夫了。」
疾如雷電的他早已把匕首抵在秧諾的脖子上，那雪白淡薄的皮膚透出紫色血管，他可以想像的到那裡被劃開後，湧出熱血的樣子。
「倘若這個答案無法讓你滿意的話，要殺要剮隨你，可你若想逼問我那無辜的村民百姓們，我做鬼也不饒你。」語氣堅定沒有一絲顫抖，在以往他殺過的人當中秧諾實屬過於鎮定的那個，好像就這麼把生命獻給他這個敵人也無所謂。
「你也知悉在我得到答案之前，是不可能殺了你的。」唐無鳴僅用一隻手便輕易扳倒秧諾，得到了對方一聲驚呼，濺起的潭水瞬間打濕了他們，但不妨礙他對男人的壓制。
其實他待的時日也夠多了，足以知道很多事，例如「聖使」其實是村民給的美名和寄望，秧諾只不過是個「村長」般的存在；例如唐家堡要他竊取的姜央蠱，其實並非江湖流傳的駭人毒蠱，而是醫者捨身救命用的命蠱，之所以會流傳成那樣，全是養蠱者——秧諾的師父——為了讓長期與漢人交涉、不被族人信任的師徒二人，在五仙教能有個立足之地，所扯出的謊。
還有，例如他身下的男人如今武功盡失，白髮蒼蒼，是因為八年前的他，在楓華用姜央蠱救了一個命在旦夕的唐門，最終毒蠱反噬，他成功救了唐門，卻等於賠了性命，是的，自那之後，唐門所受的傷害，幾乎都由他扛下。
師徒二人終其一生，唯一煉成的蠱，就這樣用在他身上，理由卻只是個虛偽可笑的「醫者之德」，他可完全不信，也不認為自己有資格接受這份恩德。
他壓在他身上，望進他墨紫色的瞳眸，銳利的刀刃還抵在那白皙的脖頸上，劃出了一點血。
「你還想知道什麼？」一改方才流露出的那點慌亂，秧諾重拾了鎮定的心緒，依然不做掙扎，像是對這一切做好了萬全準備。
他並不是一個以殺人為樂的瘋子，可面對五仙這樣的反應，他感到疑惑、戒備，甚至燃起些許怒意，被蒙在鼓裡的是他，也許，「自作多情」的也是他，「你沒信任過我，為何還讓我留下？」
「或許是因為我捨不得趕走一個無家可歸的人？要殺了你的唐家堡哪能算家？」
他微微瞪大了雙眼。無家可歸？他確定自己在和五仙獨處的過程中，並沒有透露太多關於自己的事，他想，他可以合理認為，秧諾對他有諸多不切實際的猜測，這確實讓他有些不滿，「你知道那支箭。」
「那支箭的外表看似平常，可仔細一看會發現它做工精細，實乃唐家獨門技術……你將它拔出時就看出來了吧？」
嘶——一陣劇烈的疼痛在他右肩上的舊傷迸發，彷彿此時此刻的他又中了一支毒箭，且毒素正迅速蔓延開來……他忍住了差點冒出的冷汗和瞬間產生的無力感，「那你又為何要救我？我可不信什麼醫者之德。」
「確實不是因為什麼醫者之德，而是為了報恩。」說出這句話的秧諾，神情似乎更加寧靜平和，「答案你是知曉的，你只是忘了……若你記得，便不會問我這個問題了。」
「哈。」唐無鳴冷笑了聲，他殺過的人絕對比他幫助過的人還多，報恩？他可不記得自己和秧諾曾有過什麼……這啞謎打得真粗鄙可笑，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將死之人是如此多話的，天下人都知道，在唐門殺手面前求饒只是白費唇舌罷了。
「我只想告訴你，我記得你，唐無鳴。」秧諾微微勾起嘴角，露出溫和的微笑，「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你。」
唐無鳴沉默了半晌，揪著五仙鎖骨前銀飾的手，不由地收緊，「……你知道嗎？記得我的人，沒一個活著。」
他看著半個身子在潭水中的人兒緩緩地點了點頭，撥動了水面，波光粼粼，如同他多年來平靜如死水的內心，泛起了陣陣漣漪。
他傾下身子，緩緩貼近五仙，他感覺自己越來越能感受到他呼出的平穩鼻息，然後他閉上了眼，淺嚐著貼在唇上的柔軟和對方脖子上，由他劃出的，近在咫尺的血腥。感受著彼此的衣物摩擦、褪去，然後交疊肢體，共享體溫，互相索求和沉溺，彷彿——
他們一同浸入了潭水深處。
他躺在岸邊，右肩窩上插著一支毒箭，虛弱地苟延殘喘著，任由冰冷的溪水逐漸流失掉他的體溫；任由不斷吹拂的秋風侵蝕他的意識。
他唐無鳴，遊歷江湖多年，今日就要死在異鄉，成為一具無名屍首了嗎？他不甘心、不情願，他恨，恨自己參與這場可笑的戰役；恨自己始終不能達成父親的遺志、母親的期望；恨自己無法帶村裡的人們回唐家堡……
他終其一生努力追尋的一切，將在此終結。
拔掉毒箭，上頭的毒液幾乎廢了他整隻手臂，且持續地侵襲身體其他器官，他漸漸沒了知覺，右眼開始模糊、黑暗，中箭的痛也已經感受不到了。眼前片片隨風飄落的楓紅會慢慢將他掩埋，不會有任何人發現他在這兒……
他到底做錯了什麼？他從未搞砸過任務，這次也成功殺了門主親派的目標——丐幫四大高手之一的蘇流，所以，為什麼？
「唐家堡要你死，你就得死。」
他苦苦地笑了笑，從未想過自己臨死前，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這句他時常對追殺目標所說的話，而今彷彿說給自己聽般，格外諷刺。
做錯了什麼？錯就錯在他是堡外分支中最亮眼的一個弟子。就算他拼盡全力做到最好來以示忠誠，也終究不可能被本家所接納。
像只沒了用處的棋子。
心如槁木，再無睜眼的力氣之餘，他模糊地看見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男子，慌忙地跪在他身旁，墨色髮絲和身上的銀飾正閃閃發光，讓他不禁懷疑這人只是自己臨死前的幻象。陌生男子摸索他的傷口、確認他的狀況，他隱隱約約地聽見那人的呼喚，他試圖回應但張口只剩沉吟。
一陣猛咳後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保持清醒了，倒頭昏了過去，陷入好長一段時間的平靜、好長的一場夢。
夢裡的他回到了唐家莊，得到民眾的青睞和滿堂喝采，父親驕傲地拍著他的肩膀，母親欣喜地緊緊擁抱著他，他也愉快的和大家一同吆喝、歡呼著，為了他們的成功，為了他們的存活。
在眾多親朋好友擁戴著他時，他看見苗族少年站在遠處，他看不清楚他的容貌，卻可以確定他是誰，只是，他已經想不起來該如何稱呼那個少年了。少年留在原地，沒有走近他，一會兒後便朝他揮了揮手，隻身進入深不見底的密林中，唐無鳴試圖掙脫他人，卻完全掙不開，伸出的手理所當然碰不著頭也不回的少年。
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年炎夏，他在深山祕境裡送走了苗族少年。
而他直到現在都還想緊緊抓住他，不願讓他就這麼離去。
夢境與現實反覆交替，孰真孰假，若虛若實，他真正甦醒時已是寒冬。
而現實不如夢。
夢醒後他失去了所有，失去父母、失去親戚、失去同袍、失去唐家莊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下跪請求唐家堡收留戰後他們唐家莊的遺孤，收留這些在外挨餓受凍將近半年的老弱婦孺。
他在門主面前下跪叩頭，以血發誓自己終身效命唐門，唐家堡才終於答應他的請求。
唐無鳴含著淚水磕頭感謝這個害死他家人還打算殺了他的禽獸，死死咬緊牙關不讓怒吼脫口而出。
他總算認清，自己姓唐冠無字輩，終究難逃「此生」這座牢籠。
代表征戰的鼓聲終於在林間敲響，迴盪山林，平日裡歡愉的山歌蕩然無存，僅剩殺戮的嘶吼與悲痛的哀鳴，天色昏暗得欲下起大雨，氣氛更加詭譎蕭條。
烏蒙貴進攻的同時，唐家堡下了最後通牒。時機已到，無可奈何，該面對的，終將面對。
唐無鳴束緊馬尾，理了理身上這套好段時間未著的燕雲服飾，上頭的縫補痕跡總是勾起他不少往事，沒錯，盡是些不愉快的。無鳴取出放在暗囊中的獨當一面，思量片刻還是將之給戴上了——當初選擇了這副面具，便該有始有終。
裝好箭矢扣好弦，他抬頭仰望高聳入雲的樹木，雙目清明，心無旁騖，「哈，這唐家堡怕是沒人了，殺我一個無名小卒，居然派了至少六人。」左方灌木三個、右方枝上兩個、浮光掠影的應該不只一個……他在心裡細數從進入林子起就被他找出的同門，「要不乾脆全上？你們可得加把勁，在戰火燒到這兒之前殺了我啊。」
咻——他迅速躍起，激靈閃過，還以一箭，攻擊者被他擊落的同時他又補了致命一擊，霎那間箭如雨下，一一朝他飛來。
他扶搖直上，或是踢開或是反手擊落箭矢，在閃躲的過程中他持續射下了一個又一個的敵人，百步穿楊，速度飛快，敏捷如豹，幾乎肉眼不見，卡噠一聲箭又補滿，他在枝頭站定時浮光掠影，結束了自己這一波攻擊。
抹掉臉頰上的血痕，能夠差點射中他右眼的人，若不是因為太過幸運，就是其實力非同小可。
這群要殺了他的同門之中有個不容小覷的對手，明知處境更加危急，他竟久違地感到興奮。在過往和他交手的同門之中，能和他打成平局的只有唐無影……唐家堡不可能派無影來殺他的。
「派一票人與你一同來追殺我，似乎有失你的顏面。」他的目光放在對面樹上一個身形看起來有些嬌小的同門身上，那人身著的成人定國服飾雖合身，卻看起來不合適。許是志學末的少年？真是後生可畏。
「我相信門主和前輩們自有安排。」他的語氣相當咬牙切齒，似乎很是不甘心，還有那略高的嗓音讓無鳴更加肯定對方是個孩子……是認為他會心軟失手嗎？
他笑出了聲，舉弩射下一旁露出破綻的潛伏者，而此時的林中再無他人聲響，兩人這才真正的和彼此面對面，「你若想獨自一人出任務，只要提著我的頭去見門主就行，他們下次鐵定讓你獨當一面。」
「用不著你說。」語畢，兩人同時舉起了弩，射出箭矢——
他們的身影隱沒在開始傾倒雨水的幽暗樹林中，只能瞧見林中閃爍的刀光劍影，箭矢飛射與暗器碰撞的聲響，證明兩人仍在拼個你死我活。
情勢上他們不相上下，但年輕人韌性強、耐力持久，無鳴不知道他們比拼了多久，他的身體自楓華之後就大不如前，也因此他很少與人正面搏鬥。這樣的戰鬥上他會慢慢佔下風，右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，右眼則忽明忽暗，無法準確地瞄準目標，不得已之下他扯下面具，改用左眼瞄準右手扶弩，迅速躲進一端的樹叢中，換個身姿重振旗鼓。
「不中用了啊叛徒前輩，把姜央蠱交出來我給你個痛快！」敵人仍在附近徘徊進逼，他聽聲辨位，決定了自己下一步該從哪裡進攻。
「可惜了！那該死的東西就種在我體內，有本事自己來拿！」他不得不承認這孩子能力相當了得，但應戰方面還是過於生澀，欠缺經驗，倘若堅持不懈，肯定能威震武林……
遺憾的是少年不會有名揚天下的機會了。父母雖然把無鳴教育成有良心和道義的人，可唐家堡終究把他養成了無情的殺人機器。
鳥翔碧空，心無旁騖，百里追魂——一箭貫穿雨水和叢生植物，然後是那孩子的驚叫與墜落的聲響。
一切都結束了吧。
落地後的他，望著方才那聲響的方向淺淺嘆了一口氣，一切平靜的彷彿僅剩大雨仍在喧嘩。
無鳴轉過身往樹頂村的方向準備離去，忽地寒毛直豎，緊急回頭，卻直接吃下對方的正面攻擊，「唔嗯！」他一陣痛吟，左肩窩直接被捅了一支短刀，手上的弓弩掉到地上，他顧不及撿起，急忙抓住襲來的少年，右手卻因為舊傷復發，完全使不上力。
無鳴重心不穩地向後躺倒在地，少年也順勢壓到他身上，兩支暗器穿過他的肩膀將他狠狠釘在地上，「嘶——居然……拿自己、唔、同伴……當擋箭牌、夠狠！」
少年將弩口對準他的眉間，拉緊了弓，露出輕蔑的笑容道：「哈！『不擇手段』罷了。」
他咬牙忍痛地掙脫了束縛，一拳揮向少年，少年的面具被他打了下來，氣得罵了粗口，回敬他一拳，兩人扭打了起來，帶傷的他無法靠搏鬥完全逆轉行勢，所幸少年明顯力氣不及他，遲遲無法再次壓制他。
於扭打的過程中他看清了少年的長相，也在看清的同時理解了唐家堡為何派這孩子來殺他——她是唐若懋、他的堂妹，楓華谷之戰他們唐家莊的遺孤之一……可當年秀氣可人的女孩子家怎麼就成了唐門精兵？且還不是以女俠之名……
他們相互在泥濘地上拉扯，渾身骯髒污穢，他身上的傷也因無法還手、猶豫不定而不斷增加，他究竟該如何是好？今個兒不是他死，就是她亡……
泥濘中幾乎要沒了知覺的右手手肘壓到了硬物，無鳴看著已經對他殺紅了眼的堂妹，緩慢又沉痛地閉上了雙目，引動機關——
千機變，箭矢如雨，萬劫，不復。
大雨阻斷了無心嶺外的紛紛擾擾。
被芳花異草擁戴的五仙教弟子看起來寧靜安和，雨水洗淨他身上的土壤和血痕，於他初雪般的白髮中點綴出星光點點，美麗動人。
無鳴側躺在秧諾身旁，望著他平靜的睡顏，看得出神。他想吻他、撫摸他、擁抱他，卻不願讓自己身上的鮮血再弄髒他，不允許自己再玷污美好的他。
他想念他的笑容、他的歌聲、他的凝視；他想念他的柔情似水，在月色下融化；他想念他的一切，卻想完全遺忘，寧願自己從未這麼想念過他。
區區一個行屍走肉，還妄圖得到救贖？妄圖尋回自己失去已久的生靈？
是的，你殺了他。唐無鳴，你可真是個惡鬼。
所以你留不住世間上的所有仁慈。
「你曾說過想在此長眠，成為萬物的食糧，我實現你的願望了。」他在他耳邊低喃，「所以求你了，讓我解脫吧……」
永別了，他的魂牽夢縈，他的痛。
唐無鳴撐起自己千瘡百孔的軀體，他起身時踉蹌了幾步，險些倒回去。他的意識相當模糊不清，但他知曉自己該往何方。
傳說林後有一潭水，清澈淡藍，可見潭底，當地人飲精神百倍，外人若飲，則忘此生最重要之人。
苗族的山歌、蜀中的兒歌，在他耳邊環繞，蓋過雨聲和蟲鳥蛙鳴，蓋過無心嶺外的廝殺噪音。此行無人能阻，就算走一步傷口就痛一次，他也完全不想停下，連林中繚亂的植被也為他讓開了路，密林深處的潭水恍若閃爍著光芒，清楚地指引著他。
終於映入眼簾的清清潭水，因來者躁動不已。
無鳴晃著殘軀，走進潭水中，雨水和血水混合，沾染他的面龐，模糊他的視線，他什麼都看不清，什麼都不清晰，只知自己總算來到此地，一切終於可以了結平息。
他伸出顫抖著的雙手，捧起潭水，飲盡，一口接著一口，動作狂躁粗魯，彷彿飲完這潭水，仍無法解他的渴。
忽地，落魄的唐門身子一頓，往一旁傾倒，似乎失去全身的力氣般地跌進了潭水中……
在潭水深處他又看見了那位苗族少年，此時此刻他總算看清了少年的容貌，不再只是模糊的身影。少年游向他，握住他的雙手和他十指交握，他才發現自己此時也是年少之軀，無痛無傷。
諾歡飄。
他順口喊出了少年的名字，少年則愣了一下，隨後對他露出了笑容。
天地終於沉寂。
唐無鳴 /年卅一 唐門
燕雲 驚羽
祖父唐懷德，父親唐傲訣，為唐門外堡最大的分支，治理唐家百餘人村莊。
至小便受唐門嚴密的精兵訓練，眼明手快，百發百中，武功超群絕倫，精通潛行，殺人於無形。年十四時，始為唐家堡奔波，完成不少本家指派的任務，甚至可和同年的唐無影並駕齊驅。他前途似錦，獲唐家莊中唐門老前輩們一致認可，認為他將會是第一位被本家重用與認同的外堡支派後裔，父母也是從他年幼時便教導他將「回歸本家、效命本家」視為畢生目標，更寄予歸家厚望。
可好景不長。
唐開元廿三年，楓華谷之戰，唐家莊作為堡外最大的分支，自然是整兵參戰，無鳴更是被本家暗自奉命解決丐幫四大高手中任一人。
可在他成功殺了四大高手之一的蘇流後，精疲力竭之餘，被不名毒箭射殺，墜入溪流中。萬幸的是有位恩人拯救了他的性命，讓他得以在戰役後五個月甦醒，急匆匆地趕回蜀中。
他回到蜀中後才得知自己的父親、叔叔和莊中的唐門前輩們，全部死於楓華之戰，村莊裡參戰的唐門弟子們，要不戰死，要不重傷殘廢，母親更是因他的下落不明，頓時失去所有依靠而抑鬱而終。他父親治理的唐家莊中，非唐門弟子的居民，因沒了治理者皆紛紛離去，僅剩親人死於戰場的，孤苦無依的老弱婦孺。
他心痛萬分，無所適從，帶著這群老弱婦孺前往唐家堡，拒絕了唐門答應給他的權位，只求唐家堡收留這些唐門弟子的遺孤，說自己早已立誓為唐家堡效力一輩子，不需要任何名分。
所幸唐家堡答應了他的請求，而他也持續為唐門效力，直至今日。
諾歡飄 /年卅二 五毒
鶴夢 補天
漢名秧諾。父親是唐家莊唐門弟子，母親是苗族。原本一家子在苗疆邊界生活，最終因苗漢通婚一事，父子被趕出苗疆，徒留母親一人。
因從小就在苗族環境成長，無法習慣蜀川漢人的生活方式，更糟的是，他不太熟悉漢語，認為自己格格不入，一心只想回苗疆。而他父親為獨立撫養他而忙碌不已，忽略少年的心情與需要，很快他便決定自行回苗疆。
回鄉的他不慎落入溪流，被路過執行任務的唐無鳴所救，因路線相仿和不放心，唐無鳴提議陪他回苗疆，即使語言不通，兩人一路相伴互助，最終他成功歸鄉，唐無鳴也自此和他分道揚鑣。
回苗疆後的他怎麼都找不到母親，幸虧一位五仙教弟子願意收留他做徒兒，也開始了他養蠱、毒經、補天訣之修煉。師徒二人皆為當代的蠱毒奇才，但倆人為求知精進，和他族皆有交流，其中與漢族更是交往平凡，因而成了不被五仙教認可的流派。
師徒倆因醫術高明，在樹頂村擁有一席之地，尤其諾歡飄的能力備受肯定，村中諸多長輩皆認為他足以做為下任聖使，只是他清楚明白，自己苗漢混血的身份是不可能在五仙教受重用的。
唐開元廿三年，老師父壽終正寢。諾歡飄為了表示自己承襲師父的功力，因而有了楓華谷尋蟲一行。未料，姜央蠱順利養成了，卻遇見了身受重傷、命在旦夕的唐無鳴，而諾歡飄為了救他，終究用上了剛養成、效果並不穩定的蠱。
他雖成功救活了唐無鳴，卻也因此武功盡失，墨髮霎白，但他並不後悔，甘願用自己的性命，換當初救了他、帶他回家的恩人平安。
唐若懋 /年十七 唐門
定國 驚羽
化名唐無貌，無鳴的堂妹。當年楓華谷之戰後，唐家莊的遺孤之一。因遺孤身份在唐家堡備受欺凌，便女扮男裝，以無字輩（支派傲字輩之男丁，與無鳴身份相同）身份加入唐家堡精兵。
唐無鳴 x 諾歡飄
↘
在大雨沁濕的野林裡，唐門弟子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，緩慢又顛簸地往林子深處的潭水走去，只偶爾歇息抬頭，任憑雨水無情地打濕他冷峻的臉龐，試圖用冰冷的觸感來保持清醒。
尚未癒合的傷口仍淌著鮮血，身上的燕雲服飾即使被大雨沖洗乾淨了，又被染上新的血紅，而那些被沖掉的血，在他所走過的泥濘路上留下令人驚懼的深紅色，並被異草和土壤給緩緩吸收。
那具明顯早已動彈不得的身軀，彷彿有什麼正促使著他繼續往前，不知傷痛不知疲倦。
雨水落入淡藍色的潭水裡，原本平靜的潭面正躁動不已，不曉得是在歡迎來者，亦或是在為來者喧嘩哭泣。
唐門晃著殘軀，走進潭水中，雨水和血水混合，沾染他的面龐，模糊他的視線，他什麼都看不清，什麼都不清晰，只知自己總算來到此地，一切終於可以了結平息。
他伸出顫抖著的雙手，捧起潭水，飲盡，一口接著一口，動作狂躁粗魯，彷彿飲完這潭水，仍無法解他的渴。
忽地，落魄的唐門身子一頓，往一旁傾倒，似乎失去全身的力氣般地跌進了潭水中……
壹．諾歡飄
「哈啊——」竄出水面的同時，唐門大吸了一口氣，奮力地甩了甩頭，抹掉臉上的水，試圖恢復視覺和聽覺。強忍著暈眩感，他打算起身，卻在視線終於清晰時，發現自己身前佇立著一個人。
他抬頭仰望，那人背對著陽光，讓他必須瞇起雙眼去看，卻也只能看清紫色衣襬、銀製紋飾和那一頭雪白的髮絲……
「是你！」那是相當柔和、熟悉的聲音，「你怎會在此……」
待陽光不再那麼刺眼，他才睜眼看清男子，男子身著五毒教的鶴夢服飾，濺起的潭水濕了他的衣裳。至於容貌，他不知如何描述……只知那雙眼的眼尾細長，微微睜開的模樣看來相當溫柔好看，似乎比他額前特別的銀飾還惹眼……
「聖使大人！」
他人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思緒，猝不及防中，唐門被人從身後拉起架住，頓時動彈不得。架著他的兩個苗人用他聽不懂的苗語和男子說話，態度和語氣萬分恭敬，昭示眼前此人的來頭肯定不小。
男子整了下衣衫和儀容，用苗語和苗人們說話，只見眼前的五毒教徒向苗人們行禮，那兩人立刻放開了他，驚慌地同教徒回禮，而後便轉身離去。
留下的他們，視線也在此時直直地對上，沉默不語地望著彼此，似乎都在等對方先開口，而他從那人墨紫的瞳眸中看見濕透狼狽的自己，才有些窘迫地甩了甩濕袖、手甲，把黏在臉上的瀏海給拂到耳後。
「這裡的人們很不歡迎外來者，對未知的訪客更是防備至極。」五毒教徒緩緩開口，隨後將視線移轉至唐門身上，「你沒有受傷吧？」
聞言，唐門搖了搖頭作為回應，暗自慶幸自己是掉進水裡……「多謝你。」渾厚的嗓音帶著蜀腔，短短三字就明說了他是個土生土長的蜀中人。
五毒勾起安心的笑容，「沒事就好……在下五仙教教徒，諾歡飄，漢姓秧，喚我秧諾即可。」語畢，他收起笑容，抬頭挺胸，眼神銳利嚴謹地望向唐門，頗有一番威嚴架勢，「俠士為何來此？」
「我是來找你的。」唐門沒有一絲猶豫的回答道。
一陣帶著異鄉氣息的風吹拂而過，吹響了這座萬籟俱寂的野林祕境。
貳．姜央蠱
「找我報恩？那倒不必。俠士請回吧。」他一面整理衣裳和銀飾，一面準備離去，「那日楓華一事，我只不過是行醫者之德，你可千萬別放在心上。」
「很抱歉我時至今日才來找你，楓華一役後，諸多要事讓我脫不開身。」他跟上前，「我一直很想和你當面道謝，感謝你救了命懸一線的我……我定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，只求你給我報答的機會。」語速過快。他吞了吞口水，倘若需要再講一次，他肯定會更慢些。
走在前頭的五毒教徒停下了腳步，轉過頭，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，眼神中有些不情願和懷疑。兩人就這樣彼此無言地相望，約莫過了五秒，五毒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——
「突然來訪的故友」是秧諾給他在樹頂村的解釋和身份。村裡的人們從此不再對他抱持著敵意，甚至因為他是「聖使的故友」，對他更是盛情款待。縱使語言不通，他們還是教他關於苗民的傳統禮俗，帶著他融入他們的生活，讓他穿戴他們的銀飾，接受他們為他祈福。
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。
倍受照顧的他自然不可能白吃白住，總是一逮到機會就幫助村人們，不知不覺間，他越來越融入這個小村莊，甚至連幾個固執排外的耄耋老翁，也漸漸將他當成了自己人。
他總能在苗林裡的風中，聽見苗人們的山歌。偶然一次，他無意在秧諾面前哼唱了一段，堂堂五仙聖使為他那不標準的發音與腔調笑出了聲，重頭唱了一遍給他聽，還同他解釋了山歌所述之傳說。他想起年少時，唐家莊裡也曾有個苗族少年——他因緣際會下認識的密友——教他唱山歌。
孩子們即使語言不通，仍能夠一唱一和。歌聲繚繞在他們彼此之間，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們……
然而，多年過去，他已難以記起當初唱的歌和關於少年的其他事情了。苗族的少年、兒時的唐家莊、年幼的堂弟妹、賢仁的父母，在楓華谷之戰後，被自己深埋在記憶深處，佈滿久未清理的塵埃。他曾經擁有、想好好守護的一切，皆被埋葬在戰後的土壤下，隨著時間流逝，和泥濘一同腐爛發霉。
他沒注意到的是，他的歌聲裡總有一點兒黯淡神傷，仔細聽便能聽見那未明的悲哀。
「你不回去嗎？」聽他唱完了曲兒，秧諾沒有和平常一樣糾正他唱錯的地方，而是問了問題，「你的家人不擔心嗎？」
他才意識到原來他待的時日，也是足夠多到會被問這樣的問題了，他苦苦地笑了笑，「我給你添麻煩了？」
「這倒沒有，村裡的人們都很中意你……」
「那你中意我嗎？」
被突然的疑問堵住了嘴和思緒，秧諾啞口無言的樣子讓他差點笑出了聲。
確實，他花了太多時間在這裡停留，甚至還未成功完成最初的目的，對於自己過於反常的行事作風，他想，或許是這裡給他的氛圍太像曾經的唐家莊，讓他分心了，「若我給你添麻煩了，我會走的。」
他意外的在這裡找回了，在楓華谷之戰、家人戰亡、唐家莊分崩離析之前，那個快樂的自己，他彷彿被上天給遺忘了整整八年，直到現在才想起名為「人間」的地獄裡，還有他一個「唐無鳴」。
思及此，他興致又起，再次唱起了歌，只是這次唱的是他們蜀川的童謠。已經很久沒唱這首歌的他，甚至忘了某幾段旋律和歌詞，聽起來甚是生疏且令人發笑。可作為聽眾的秧諾沒笑，而是配合著他，帶他唱出了原本的旋律，甚至改用苗語唱著他家鄉歷史悠久的曲兒，他竟有些驚喜和感動，彷彿他們彼此間關於民族的隔閡早已蕩然無存。
他訝異地望著唱出了正確旋律的秧諾，可五仙男子似乎沒打算回應他的訝異，只是站起了身，隨童謠的旋律跳起了苗族的傳統舞蹈。對唐門來說，好像每個苗民生來都會唱歌跳舞，他們熱衷於用歌曲表達情感，用舞蹈釋出善意，而此時此刻的他，才發現自己對此相當心醉神迷。
他欣賞著秧諾那頭雪白的長髮，隨著身體擺動和林裡的風飛散，模樣十分迷人；欣賞著男人剛健的體魄舞出曼妙又帶力道的舞姿。沉迷之際，秧諾忽地拉過他的手，用舞動的肢體示意他同自己跳舞，無鳴沒怎麼跳過舞，只是憑藉印象有樣學樣，甚至不小心踩到了對方的腳，然而五仙聖使只在他被踩到時，報復般的回踩了幾下，面對其他的不熟練之處，倒是沒有多餘的反應。秧諾露出了沉醉其中的表情與他共舞，這讓唐門更放開了些，隨著他倆合唱的歌聲起舞，直至明月當空。
於是春末的他們在歡歌漫舞中度過。
❃
初秋，氣溫緩降，苗林的枝葉植被開始染上黃紅或隨風墜落，大地頓時蕭瑟頹靡。新教主曲雲上任，左長老烏蒙貴為此不滿的風聲，自然也在五仙教裡傳開，豐收祭的愉悅逐漸無法遮掩林中那肅殺漠然的氛圍。
門主這一局可真是安排的用心良苦，連自己女兒都不放過，書雁妹妹潛伏了這五年終有成果，可會是善果或是惡果，就不得而知了。
烏蒙貴的叛變勢在必行，信徒們參戰自然也無可避免，原本單純、淳樸的樹頂村，將會生起一陣腥風血雨，如同當年的楓華谷楓林……
時機已到，無可奈何。
當晚，他在聖獸潭找到了秧諾。
潭水清清，秧諾說過他喜歡凝視湖中的湛藍，喜歡想像湖中那些藍色礦物中保存著的傳說與回憶，他未曾經歷過的、未曾聽聞過的，包含著無限可能的過往，皆令他十分著迷。
而那晚的秧諾一如既往地凝視著潭水，只是凝重的神情顯示出他並沒有平日那樣賞潭的興致，無鳴甚至有股他正等著他到來的感覺。
「這裡沒有你想找的蠱，正如你所知，唯一一隻用於你，此世間無第二隻，如今的我亦無法再養出一隻，莫在我或樹頂村裡白費功夫了。」
疾如雷電的他早已把匕首抵在秧諾的脖子上，那雪白淡薄的皮膚透出紫色血管，他可以想像的到那裡被劃開後，湧出熱血的樣子。
「倘若這個答案無法讓你滿意的話，要殺要剮隨你，可你若想逼問我那無辜的村民百姓們，我做鬼也不饒你。」語氣堅定沒有一絲顫抖，在以往他殺過的人當中秧諾實屬過於鎮定的那個，好像就這麼把生命獻給他這個敵人也無所謂。
「你也知悉在我得到答案之前，是不可能殺了你的。」唐無鳴僅用一隻手便輕易扳倒秧諾，得到了對方一聲驚呼，濺起的潭水瞬間打濕了他們，但不妨礙他對男人的壓制。
其實他待的時日也夠多了，足以知道很多事，例如「聖使」其實是村民給的美名和寄望，秧諾只不過是個「村長」般的存在；例如唐家堡要他竊取的姜央蠱，其實並非江湖流傳的駭人毒蠱，而是醫者捨身救命用的命蠱，之所以會流傳成那樣，全是養蠱者——秧諾的師父——為了讓長期與漢人交涉、不被族人信任的師徒二人，在五仙教能有個立足之地，所扯出的謊。
還有，例如他身下的男人如今武功盡失，白髮蒼蒼，是因為八年前的他，在楓華用姜央蠱救了一個命在旦夕的唐門，最終毒蠱反噬，他成功救了唐門，卻等於賠了性命，是的，自那之後，唐門所受的傷害，幾乎都由他扛下。
師徒二人終其一生，唯一煉成的蠱，就這樣用在他身上，理由卻只是個虛偽可笑的「醫者之德」，他可完全不信，也不認為自己有資格接受這份恩德。
他壓在他身上，望進他墨紫色的瞳眸，銳利的刀刃還抵在那白皙的脖頸上，劃出了一點血。
「你還想知道什麼？」一改方才流露出的那點慌亂，秧諾重拾了鎮定的心緒，依然不做掙扎，像是對這一切做好了萬全準備。
他並不是一個以殺人為樂的瘋子，可面對五仙這樣的反應，他感到疑惑、戒備，甚至燃起些許怒意，被蒙在鼓裡的是他，也許，「自作多情」的也是他，「你沒信任過我，為何還讓我留下？」
「或許是因為我捨不得趕走一個無家可歸的人？要殺了你的唐家堡哪能算家？」
他微微瞪大了雙眼。無家可歸？他確定自己在和五仙獨處的過程中，並沒有透露太多關於自己的事，他想，他可以合理認為，秧諾對他有諸多不切實際的猜測，這確實讓他有些不滿，「你知道那支箭。」
「那支箭的外表看似平常，可仔細一看會發現它做工精細，實乃唐家獨門技術……你將它拔出時就看出來了吧？」
嘶——一陣劇烈的疼痛在他右肩上的舊傷迸發，彷彿此時此刻的他又中了一支毒箭，且毒素正迅速蔓延開來……他忍住了差點冒出的冷汗和瞬間產生的無力感，「那你又為何要救我？我可不信什麼醫者之德。」
「確實不是因為什麼醫者之德，而是為了報恩。」說出這句話的秧諾，神情似乎更加寧靜平和，「答案你是知曉的，你只是忘了……若你記得，便不會問我這個問題了。」
「哈。」唐無鳴冷笑了聲，他殺過的人絕對比他幫助過的人還多，報恩？他可不記得自己和秧諾曾有過什麼……這啞謎打得真粗鄙可笑，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將死之人是如此多話的，天下人都知道，在唐門殺手面前求饒只是白費唇舌罷了。
「我只想告訴你，我記得你，唐無鳴。」秧諾微微勾起嘴角，露出溫和的微笑，「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你。」
唐無鳴沉默了半晌，揪著五仙鎖骨前銀飾的手，不由地收緊，「……你知道嗎？記得我的人，沒一個活著。」
他看著半個身子在潭水中的人兒緩緩地點了點頭，撥動了水面，波光粼粼，如同他多年來平靜如死水的內心，泛起了陣陣漣漪。
他傾下身子，緩緩貼近五仙，他感覺自己越來越能感受到他呼出的平穩鼻息，然後他閉上了眼，淺嚐著貼在唇上的柔軟和對方脖子上，由他劃出的，近在咫尺的血腥。感受著彼此的衣物摩擦、褪去，然後交疊肢體，共享體溫，互相索求和沉溺，彷彿——
他們一同浸入了潭水深處。
參．唐無鳴
他躺在岸邊，右肩窩上插著一支毒箭，虛弱地苟延殘喘著，任由冰冷的溪水逐漸流失掉他的體溫；任由不斷吹拂的秋風侵蝕他的意識。
他唐無鳴，遊歷江湖多年，今日就要死在異鄉，成為一具無名屍首了嗎？他不甘心、不情願，他恨，恨自己參與這場可笑的戰役；恨自己始終不能達成父親的遺志、母親的期望；恨自己無法帶村裡的人們回唐家堡……
他終其一生努力追尋的一切，將在此終結。
拔掉毒箭，上頭的毒液幾乎廢了他整隻手臂，且持續地侵襲身體其他器官，他漸漸沒了知覺，右眼開始模糊、黑暗，中箭的痛也已經感受不到了。眼前片片隨風飄落的楓紅會慢慢將他掩埋，不會有任何人發現他在這兒……
他到底做錯了什麼？他從未搞砸過任務，這次也成功殺了門主親派的目標——丐幫四大高手之一的蘇流，所以，為什麼？
「唐家堡要你死，你就得死。」
他苦苦地笑了笑，從未想過自己臨死前，腦海中浮現出的卻是這句他時常對追殺目標所說的話，而今彷彿說給自己聽般，格外諷刺。
做錯了什麼？錯就錯在他是堡外分支中最亮眼的一個弟子。就算他拼盡全力做到最好來以示忠誠，也終究不可能被本家所接納。
像只沒了用處的棋子。
心如槁木，再無睜眼的力氣之餘，他模糊地看見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男子，慌忙地跪在他身旁，墨色髮絲和身上的銀飾正閃閃發光，讓他不禁懷疑這人只是自己臨死前的幻象。陌生男子摸索他的傷口、確認他的狀況，他隱隱約約地聽見那人的呼喚，他試圖回應但張口只剩沉吟。
一陣猛咳後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保持清醒了，倒頭昏了過去，陷入好長一段時間的平靜、好長的一場夢。
夢裡的他回到了唐家莊，得到民眾的青睞和滿堂喝采，父親驕傲地拍著他的肩膀，母親欣喜地緊緊擁抱著他，他也愉快的和大家一同吆喝、歡呼著，為了他們的成功，為了他們的存活。
在眾多親朋好友擁戴著他時，他看見苗族少年站在遠處，他看不清楚他的容貌，卻可以確定他是誰，只是，他已經想不起來該如何稱呼那個少年了。少年留在原地，沒有走近他，一會兒後便朝他揮了揮手，隻身進入深不見底的密林中，唐無鳴試圖掙脫他人，卻完全掙不開，伸出的手理所當然碰不著頭也不回的少年。
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年炎夏，他在深山祕境裡送走了苗族少年。
而他直到現在都還想緊緊抓住他，不願讓他就這麼離去。
夢境與現實反覆交替，孰真孰假，若虛若實，他真正甦醒時已是寒冬。
而現實不如夢。
夢醒後他失去了所有，失去父母、失去親戚、失去同袍、失去唐家莊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下跪請求唐家堡收留戰後他們唐家莊的遺孤，收留這些在外挨餓受凍將近半年的老弱婦孺。
他在門主面前下跪叩頭，以血發誓自己終身效命唐門，唐家堡才終於答應他的請求。
唐無鳴含著淚水磕頭感謝這個害死他家人還打算殺了他的禽獸，死死咬緊牙關不讓怒吼脫口而出。
他總算認清，自己姓唐冠無字輩，終究難逃「此生」這座牢籠。
❃
代表征戰的鼓聲終於在林間敲響，迴盪山林，平日裡歡愉的山歌蕩然無存，僅剩殺戮的嘶吼與悲痛的哀鳴，天色昏暗得欲下起大雨，氣氛更加詭譎蕭條。
烏蒙貴進攻的同時，唐家堡下了最後通牒。時機已到，無可奈何，該面對的，終將面對。
唐無鳴束緊馬尾，理了理身上這套好段時間未著的燕雲服飾，上頭的縫補痕跡總是勾起他不少往事，沒錯，盡是些不愉快的。無鳴取出放在暗囊中的獨當一面，思量片刻還是將之給戴上了——當初選擇了這副面具，便該有始有終。
裝好箭矢扣好弦，他抬頭仰望高聳入雲的樹木，雙目清明，心無旁騖，「哈，這唐家堡怕是沒人了，殺我一個無名小卒，居然派了至少六人。」左方灌木三個、右方枝上兩個、浮光掠影的應該不只一個……他在心裡細數從進入林子起就被他找出的同門，「要不乾脆全上？你們可得加把勁，在戰火燒到這兒之前殺了我啊。」
咻——他迅速躍起，激靈閃過，還以一箭，攻擊者被他擊落的同時他又補了致命一擊，霎那間箭如雨下，一一朝他飛來。
他扶搖直上，或是踢開或是反手擊落箭矢，在閃躲的過程中他持續射下了一個又一個的敵人，百步穿楊，速度飛快，敏捷如豹，幾乎肉眼不見，卡噠一聲箭又補滿，他在枝頭站定時浮光掠影，結束了自己這一波攻擊。
抹掉臉頰上的血痕，能夠差點射中他右眼的人，若不是因為太過幸運，就是其實力非同小可。
這群要殺了他的同門之中有個不容小覷的對手，明知處境更加危急，他竟久違地感到興奮。在過往和他交手的同門之中，能和他打成平局的只有唐無影……唐家堡不可能派無影來殺他的。
「派一票人與你一同來追殺我，似乎有失你的顏面。」他的目光放在對面樹上一個身形看起來有些嬌小的同門身上，那人身著的成人定國服飾雖合身，卻看起來不合適。許是志學末的少年？真是後生可畏。
「我相信門主和前輩們自有安排。」他的語氣相當咬牙切齒，似乎很是不甘心，還有那略高的嗓音讓無鳴更加肯定對方是個孩子……是認為他會心軟失手嗎？
他笑出了聲，舉弩射下一旁露出破綻的潛伏者，而此時的林中再無他人聲響，兩人這才真正的和彼此面對面，「你若想獨自一人出任務，只要提著我的頭去見門主就行，他們下次鐵定讓你獨當一面。」
「用不著你說。」語畢，兩人同時舉起了弩，射出箭矢——
他們的身影隱沒在開始傾倒雨水的幽暗樹林中，只能瞧見林中閃爍的刀光劍影，箭矢飛射與暗器碰撞的聲響，證明兩人仍在拼個你死我活。
情勢上他們不相上下，但年輕人韌性強、耐力持久，無鳴不知道他們比拼了多久，他的身體自楓華之後就大不如前，也因此他很少與人正面搏鬥。這樣的戰鬥上他會慢慢佔下風，右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，右眼則忽明忽暗，無法準確地瞄準目標，不得已之下他扯下面具，改用左眼瞄準右手扶弩，迅速躲進一端的樹叢中，換個身姿重振旗鼓。
「不中用了啊叛徒前輩，把姜央蠱交出來我給你個痛快！」敵人仍在附近徘徊進逼，他聽聲辨位，決定了自己下一步該從哪裡進攻。
「可惜了！那該死的東西就種在我體內，有本事自己來拿！」他不得不承認這孩子能力相當了得，但應戰方面還是過於生澀，欠缺經驗，倘若堅持不懈，肯定能威震武林……
遺憾的是少年不會有名揚天下的機會了。父母雖然把無鳴教育成有良心和道義的人，可唐家堡終究把他養成了無情的殺人機器。
鳥翔碧空，心無旁騖，百里追魂——一箭貫穿雨水和叢生植物，然後是那孩子的驚叫與墜落的聲響。
一切都結束了吧。
落地後的他，望著方才那聲響的方向淺淺嘆了一口氣，一切平靜的彷彿僅剩大雨仍在喧嘩。
無鳴轉過身往樹頂村的方向準備離去，忽地寒毛直豎，緊急回頭，卻直接吃下對方的正面攻擊，「唔嗯！」他一陣痛吟，左肩窩直接被捅了一支短刀，手上的弓弩掉到地上，他顧不及撿起，急忙抓住襲來的少年，右手卻因為舊傷復發，完全使不上力。
無鳴重心不穩地向後躺倒在地，少年也順勢壓到他身上，兩支暗器穿過他的肩膀將他狠狠釘在地上，「嘶——居然……拿自己、唔、同伴……當擋箭牌、夠狠！」
少年將弩口對準他的眉間，拉緊了弓，露出輕蔑的笑容道：「哈！『不擇手段』罷了。」
他咬牙忍痛地掙脫了束縛，一拳揮向少年，少年的面具被他打了下來，氣得罵了粗口，回敬他一拳，兩人扭打了起來，帶傷的他無法靠搏鬥完全逆轉行勢，所幸少年明顯力氣不及他，遲遲無法再次壓制他。
於扭打的過程中他看清了少年的長相，也在看清的同時理解了唐家堡為何派這孩子來殺他——她是唐若懋、他的堂妹，楓華谷之戰他們唐家莊的遺孤之一……可當年秀氣可人的女孩子家怎麼就成了唐門精兵？且還不是以女俠之名……
他們相互在泥濘地上拉扯，渾身骯髒污穢，他身上的傷也因無法還手、猶豫不定而不斷增加，他究竟該如何是好？今個兒不是他死，就是她亡……
泥濘中幾乎要沒了知覺的右手手肘壓到了硬物，無鳴看著已經對他殺紅了眼的堂妹，緩慢又沉痛地閉上了雙目，引動機關——
千機變，箭矢如雨，萬劫，不復。
肆．聖潭水
大雨阻斷了無心嶺外的紛紛擾擾。
被芳花異草擁戴的五仙教弟子看起來寧靜安和，雨水洗淨他身上的土壤和血痕，於他初雪般的白髮中點綴出星光點點，美麗動人。
無鳴側躺在秧諾身旁，望著他平靜的睡顏，看得出神。他想吻他、撫摸他、擁抱他，卻不願讓自己身上的鮮血再弄髒他，不允許自己再玷污美好的他。
他想念他的笑容、他的歌聲、他的凝視；他想念他的柔情似水，在月色下融化；他想念他的一切，卻想完全遺忘，寧願自己從未這麼想念過他。
區區一個行屍走肉，還妄圖得到救贖？妄圖尋回自己失去已久的生靈？
是的，你殺了他。唐無鳴，你可真是個惡鬼。
所以你留不住世間上的所有仁慈。
「你曾說過想在此長眠，成為萬物的食糧，我實現你的願望了。」他在他耳邊低喃，「所以求你了，讓我解脫吧……」
永別了，他的魂牽夢縈，他的痛。
唐無鳴撐起自己千瘡百孔的軀體，他起身時踉蹌了幾步，險些倒回去。他的意識相當模糊不清，但他知曉自己該往何方。
傳說林後有一潭水，清澈淡藍，可見潭底，當地人飲精神百倍，外人若飲，則忘此生最重要之人。
苗族的山歌、蜀中的兒歌，在他耳邊環繞，蓋過雨聲和蟲鳥蛙鳴，蓋過無心嶺外的廝殺噪音。此行無人能阻，就算走一步傷口就痛一次，他也完全不想停下，連林中繚亂的植被也為他讓開了路，密林深處的潭水恍若閃爍著光芒，清楚地指引著他。
終於映入眼簾的清清潭水，因來者躁動不已。
無鳴晃著殘軀，走進潭水中，雨水和血水混合，沾染他的面龐，模糊他的視線，他什麼都看不清，什麼都不清晰，只知自己總算來到此地，一切終於可以了結平息。
他伸出顫抖著的雙手，捧起潭水，飲盡，一口接著一口，動作狂躁粗魯，彷彿飲完這潭水，仍無法解他的渴。
忽地，落魄的唐門身子一頓，往一旁傾倒，似乎失去全身的力氣般地跌進了潭水中……
在潭水深處他又看見了那位苗族少年，此時此刻他總算看清了少年的容貌，不再只是模糊的身影。少年游向他，握住他的雙手和他十指交握，他才發現自己此時也是年少之軀，無痛無傷。
諾歡飄。
他順口喊出了少年的名字，少年則愣了一下，隨後對他露出了笑容。
天地終於沉寂。
──《地衣草》完。
唐無鳴 /年卅一 唐門
燕雲 驚羽
祖父唐懷德，父親唐傲訣，為唐門外堡最大的分支，治理唐家百餘人村莊。
至小便受唐門嚴密的精兵訓練，眼明手快，百發百中，武功超群絕倫，精通潛行，殺人於無形。年十四時，始為唐家堡奔波，完成不少本家指派的任務，甚至可和同年的唐無影並駕齊驅。他前途似錦，獲唐家莊中唐門老前輩們一致認可，認為他將會是第一位被本家重用與認同的外堡支派後裔，父母也是從他年幼時便教導他將「回歸本家、效命本家」視為畢生目標，更寄予歸家厚望。
可好景不長。
唐開元廿三年，楓華谷之戰，唐家莊作為堡外最大的分支，自然是整兵參戰，無鳴更是被本家暗自奉命解決丐幫四大高手中任一人。
可在他成功殺了四大高手之一的蘇流後，精疲力竭之餘，被不名毒箭射殺，墜入溪流中。萬幸的是有位恩人拯救了他的性命，讓他得以在戰役後五個月甦醒，急匆匆地趕回蜀中。
他回到蜀中後才得知自己的父親、叔叔和莊中的唐門前輩們，全部死於楓華之戰，村莊裡參戰的唐門弟子們，要不戰死，要不重傷殘廢，母親更是因他的下落不明，頓時失去所有依靠而抑鬱而終。他父親治理的唐家莊中，非唐門弟子的居民，因沒了治理者皆紛紛離去，僅剩親人死於戰場的，孤苦無依的老弱婦孺。
他心痛萬分，無所適從，帶著這群老弱婦孺前往唐家堡，拒絕了唐門答應給他的權位，只求唐家堡收留這些唐門弟子的遺孤，說自己早已立誓為唐家堡效力一輩子，不需要任何名分。
所幸唐家堡答應了他的請求，而他也持續為唐門效力，直至今日。
諾歡飄 /年卅二 五毒
鶴夢 補天
漢名秧諾。父親是唐家莊唐門弟子，母親是苗族。原本一家子在苗疆邊界生活，最終因苗漢通婚一事，父子被趕出苗疆，徒留母親一人。
因從小就在苗族環境成長，無法習慣蜀川漢人的生活方式，更糟的是，他不太熟悉漢語，認為自己格格不入，一心只想回苗疆。而他父親為獨立撫養他而忙碌不已，忽略少年的心情與需要，很快他便決定自行回苗疆。
回鄉的他不慎落入溪流，被路過執行任務的唐無鳴所救，因路線相仿和不放心，唐無鳴提議陪他回苗疆，即使語言不通，兩人一路相伴互助，最終他成功歸鄉，唐無鳴也自此和他分道揚鑣。
回苗疆後的他怎麼都找不到母親，幸虧一位五仙教弟子願意收留他做徒兒，也開始了他養蠱、毒經、補天訣之修煉。師徒二人皆為當代的蠱毒奇才，但倆人為求知精進，和他族皆有交流，其中與漢族更是交往平凡，因而成了不被五仙教認可的流派。
師徒倆因醫術高明，在樹頂村擁有一席之地，尤其諾歡飄的能力備受肯定，村中諸多長輩皆認為他足以做為下任聖使，只是他清楚明白，自己苗漢混血的身份是不可能在五仙教受重用的。
唐開元廿三年，老師父壽終正寢。諾歡飄為了表示自己承襲師父的功力，因而有了楓華谷尋蟲一行。未料，姜央蠱順利養成了，卻遇見了身受重傷、命在旦夕的唐無鳴，而諾歡飄為了救他，終究用上了剛養成、效果並不穩定的蠱。
他雖成功救活了唐無鳴，卻也因此武功盡失，墨髮霎白，但他並不後悔，甘願用自己的性命，換當初救了他、帶他回家的恩人平安。
唐若懋 /年十七 唐門
定國 驚羽
化名唐無貌，無鳴的堂妹。當年楓華谷之戰後，唐家莊的遺孤之一。因遺孤身份在唐家堡備受欺凌，便女扮男裝，以無字輩（支派傲字輩之男丁，與無鳴身份相同）身份加入唐家堡精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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